这段往事饶是顾南乔也没有听过,眼见着郑阑渡就着半盏清茶娓娓道来,她和苏以漾目光下意识的互相一碰,两个人都是感慨良多。
顾南乔和岳家两位叔叔的交情不深,远没有和其他几位叔叔伯伯那么多的羁绊。
现在回忆起来,她只记得岳西河那会儿惯常穿着麻布简易唐装,容貌十分清秀,甚至称得上君子如玉。平日里他待人温和,话不多却很是爱笑,弯着眼睛看人的时候,眼角会漾开淡淡的笑纹,像是很温柔似的。
只要不涉及专业上的事情,岳西河就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。
可要是谈到京剧相关的事情,那就是戳到了他的敏感雷达,暗藏在他心底的傲气随之浮现,非得在技艺方面争出个高低上下来才肯罢休。而在岳西河的心里,自己算不算世间第二没人知道,他也不在意那些虚名。
但天下无双的那个,定然是他的哥哥,岳汉文。
至于岳汉文,顾南乔基本没和他打过交道,有时候在大院里遛弯时候遇见,不得已打个照面,顾南乔都是遥遥打声招呼,然后就赶紧绕开些走,着实对他有点打怵。原因无他,岳汉文的严谨作风与脾气不好,那都是在整个老剧团都出了名的,就是以口无遮拦见长的李和田,都不敢轻易去触他的霉头,自找不痛快。
毕竟岳汉文的损人技能,完全是跟他京胡演奏的技艺水平成正比的,一旦被他抓住小辫子,那保准就是一顿狂风暴雨,得被他损得头都抬不起来。
顾南乔曾经亲身体验过一次,她小时候练功不仔细,有次就被岳汉文抓了个正着。
那会毕竟她年龄还小,难免有些孩子心性,沉不下心来认真练功,总想着糊弄差事然后赶紧出去玩。可完全不练又怕被师父范陵初指责,于是顾南乔便想着投机取巧,随便想点办法把晚上的检查给应付过去。可惜好巧不巧的,那天刚好岳汉文休息在家,顾南乔的小动作被他抓了个正着。
那次,顾南乔经历了魔鬼式的批评教育。秉持着打好基础得趁早的架势,岳汉文手里拿着小柳条,一边打着顾南乔的手心,一边逼着她被梨园门规,足足教育了一整个下午,后来愣是范陵初亲自求情,岳汉文才终于放过了小丫头。
这件事在顾南乔幼小的心灵里留下莫大阴影,她深深记住了说谎骗人是不对的,下次绝对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,同时也记住了岳家的汉文叔叔绝不是善茬,以后能躲多远就躲多远。
后来渐渐长大,顾南乔没敢跟岳汉文亲近,而岳汉文素来也懒得和这些“俗人”深交,以至于顾南乔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“技艺水平相当高超,但是脾气相当不好”这种程度,完全没有更深入的了解。
此刻突然听到郑阑渡说了这么多岳家的隐秘,还有这两兄弟当年离职的真正缘由,顾南乔终于明白岳汉文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源自于何。
同时,她也后知后觉地懂得了,当年岳汉文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孩子讲梨园门规,说那么多孩子根本听不懂的大道理——那是岳家祖训家法刻在他骨子里的严谨与敬畏。
这样想着,顾南乔低叹了口气,语气中不免有些感慨。
“原来汉文叔的背景这么深,北平岳家.....这是最正统的世家传承了,难怪他脾气这么大,走到哪里都跟个爷似的......这样的人物最后落得没戏可演,真是造化弄人啊。”
“谢涛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,自断前途。”苏以漾微眯着一双漂亮的眼眸,语气里粹着十足的讽刺与戏谑,很不屑地笑了一声。
“当年老剧团人才济济,随便拿出一个人,都足以担得起一个优质剧团的台柱子,更何况背后还有北平岳家这样现成的靠山。偏偏谢涛有眼不识泰山,坐拥着这样的班底,不想着做出一番大事,偏偏想着要改制,真是鼠目寸光。”
郑阑渡没有这样的商人思维,只是打心眼里替岳氏兄弟觉得可惜。
“他们两兄弟刚走的那几年,我和西河断断续续有联系,那会西河单独给我留了地址,起初我们曾经有些书信往来,直到他生了一场大病......当时具体什么情况,他没和我细说,我也只是知道大概。我担心他日子过得苦,曾经寄过些贴补过去,后来钱都被他退了回来,再后来,他们北平岳氏彻底闭关,我和他们的联系也就跟着断了......”
“经历了这么多,也难怪他们最后选择闭关了,”顾南乔感慨一句,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惋惜,“这事搁在谁身上,都得心灰意冷了吧。”
“所以啊,乔乔,你别抱太大希望了。当时汉文离开老剧团的时候,那是彻底寒了心,现在的春色满园,说穿了无非就是曾经老剧团的那帮班底,你让人家岳家兄弟来干什么——有意找他们的不痛快,还是让人家触景伤情啊?”
郑阑渡语气一顿,又再继续说道,“退一万步讲,岳家兄弟不图名利,你拿什么打动他们,靠什么劝人家重新出山啊?”
郑阑渡把当年的往事说得如此仔细,其实是存了让顾南乔知难而退的心思,想让她认清事实,不要去做无用功,自找没趣去触人家的霉头。
这些道理顾南乔都懂,可是她偏偏没有给出郑阑渡预想的反应,而是微微垂下了头。
纤长的睫毛遮住顾南乔眼底星辰般的光芒,犹豫片刻之后,她笃定开口:“郑叔叔,我还是想要试试.....岳家两位叔叔这么厉害,要是他们能加入春色满园,不就是咱们天大的造化吗,不论如何,我得争取一下。”
听了这话,郑阑渡知道自己劝不动顾南乔,只得叹了口气,“我不知道西河现如今的住址,要是能打听到,就告诉你,打听不到,也没办法了......”